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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哈口气都能瞧见烟雾子的冷白天儿,冻得街巷都寻不见半点人影子。
纷纷扬扬的雪砸在地上,不多会儿就积了一尺来高。
刚下下来的雪尤其的白,在这如墨的夜色里,将令府园子里的红绸映得越发鲜红艳丽。
屋子内,上好的金丝碳已经烧过了大半,炭盆里积了一层厚厚的白灰。
炭盆不远处,床榻边儿上一身大红喜服的晏白薇这会儿正坐于床榻中间位置,腰板挺得笔直。
许是坐得实在太久了些,这会儿微微一动就腰酸腿麻。
可即便如此那正经的坐姿仍旧一丝不敢懈怠。
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晚,一旁的小丫环云夏往外瞧了瞧,低声道,“姑娘,不若你靠着歇会儿吧?若是姑爷来了,我再叫你?”
晏白薇缓了缓,隔着喜帕问道,“前面园子散了吗?”
云夏抿了抿嘴,“早就散了。”
晏白薇心里一沉,若是如此,那,人怎么还没过来?
不过想想,令沛这样的人物即便宴席散了也会有私交好的或是那些想攀关系的临了还要闹腾一番,为此耽搁了也不无可能。
若是如此,那人会不会已经快要过来了?
想到这里,晏白薇不觉又将背又挺了挺,坐得更直了些。
可等了半晌还是未见半个人影。
云夏瞧着自家姑娘这般,心里也跟着委屈,正要再劝,门外一道声音适时响起来,“三少夫人,三爷刚刚唤人来传话了,说是今日军中有急事,这会儿去了军营,不知何时能回,让少夫人你不必等了。”
晏白薇心里一怔,半晌之后才摘下红彤彤的盖头,对着云夏道,“去准备汤水吧。”
云夏眼里落满不忍,低头去叫门口的仆从备水,然后帮晏白薇脱去了那繁复的喜服,拆掉了沉重的簪发。
简单地冲洗了一下之后,这才回到内室。
她望了望了天儿,夜已经深了,这般的雪天儿,军营会有什么要紧的事呢?
看了一眼屋子里红通通的喜被喜枕喜幔,终究还是自己一个人躺了上去。
今日是她和令国公府三公子令沛大喜的日子,不曾想却守了空房。
也不知究竟是不喜自己,还是真有事,亦或是说……
说起令沛,也是这京城内炙手可热的人物。
令国公令庆元妻早亡,留下一儿一女。续弦了令沛的母亲之后,这才有了令沛和令鸳。
是以虽然令沛家中排行第三,但从某种意义上他才是现今正儿八经的嫡子。
而且,这男人这两年更是立下了赫赫战功,就连当今皇上都对其另眼相待、偏爱有加。
这样的婚事,怎么看都是一桩天大的好事,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她一介不得宠的庶女身上。
可不曾想听说这令三公子在战场之上厮杀之时那里受了伤,不能行人道,嫁过去就是守活寡,谁愿意?
多少名门闺秀望而止步。
可皇上一道圣旨下来,点名让晏家嫡女嫁过去。
所谓皇命不可抗,晏家正经的嫡女唯有晏白霜一人,得了这消息当即就闹腾起来,不吃不喝说是宁可死也不愿嫁去令家。
晏家夫人江蓉心疼女儿,这才想出了将庶女出身的晏白薇寄在自己名下,以嫡女身份代替晏白霜嫁过去的法子。
晏老太太本就不喜乔映红,连带着不喜晏白薇,虽是也可惜令家的门第,但往远了想,终究不妥。
听说了这法子当即就拍板定了下来。
圣上只说了是嫡女,可没说必须要血亲的嫡女。
如此一来,令家也结上了,往后晏白霜还能攀上更有未来的夫君,光耀门楣,这于晏家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可怜晏家二姑娘,是人在屋中坐,祸从天上来。
晏白薇反抗不得,也逃不得,自己小娘这些年身子已是不济,何况还有一个幼妹。
得知消息那天,她什么都没说,平静地点头答应了下来。
事已至此,她没有旁的心思,无非是活寡而已。
她只希望做好令家三少夫人,如此,晏家人好歹看在令国公府的面上,眼下的日子里应该会对自己小娘和幼妹好些吧。
她叹了口气,轻轻闭上眼睛。
翌日,卯时过半,晏白薇便起了床,一边让云夏帮自己梳妆,一边仔细着今日该说什么话,见什么礼。
待一切收拾妥当之后,这才让云夏去前院儿问问令沛可要回来了。
今日是成亲后的第一日,按礼,她是要和令沛一起去给晏老太太以及婆母、家公请安奉茶的。
云夏很快地去了又很快地回了来,见着晏白薇眉眼低了低,然后才小声道,“姑娘,姑爷并未回来,听说今日怕是也不一定能回来。”
晏白薇眼神暗了暗,片刻后才淡淡道,“没关系,许是公事繁忙,我们先过去吧。”
原本是要先去玉绥园给婆母和家公请安,再去令老太太的玉晴园的,可走到一半,就见着有人来寻晏白薇,说是令国公有事一早也出了门,夫人这会儿去了玉晴园,让她直接过去。
晏白薇眸色微动,随即点头应好,“知道了,谢谢。”
昨日新婚令沛不在,今日第一日请安,令国公不在。
也不知府上的人会如何看她。
她浅浅地抿了抿唇,整了整心绪这才抬步往玉晴园去。
令老太太喜静,因此玉晴园是在靠东北角上,比玉绥园要更远。
晏白薇匆匆而来,一进门就见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大部分都不认得,不过看穿衣打扮及座次想来应该是二房、三房的人。
因着令老太太的意思,令家三门房的人仍旧合府而住。
晏白薇巡视了一眼,就见正中间主位的红木椅上一位老妇人,一身鸦灰色长袄整洁光溜得一点儿褶子都没,发髻更是梳得一丝不苟,正襟危坐,显得威严又气派。
她虽未见过令老太太但看这架势也能猜出来几分。
而位于令老太太右下方的第一张椅子上一位着深花灰复式锁边针直袖长衫和宝蓝蹙金真丝缎雨华锦的妇人端坐着,正是令沛的母亲,钟蓝。
先前议亲的时候,去过晏府两回,因此认得。
钟蓝冲她挥挥手,“薇薇来了啊?快来快来,一路过来冷着了吧?”
晏白薇摇摇头头,走到屋子中间,跪拜道,“孙媳给祖母请安,给母亲请安,给各位婶婶请安。”
令老太太略略地看了她一眼,半晌之后才不咸不淡地道,“起来吧。”
这时,仆妇端茶进来,晏白薇先敬令老太太,“祖母,请喝茶。”
只是那杯茶她端了许久也没见老太太接。
眼见着这场面尴尬下来,一旁的钟蓝笑将起来,对着令老太太道,“母亲,今日也算沛哥儿媳妇第一回给您奉茶,沛哥儿忙于公务未能过来,这杯孙媳茶是晚辈们对您的孝敬,只盼着啊,和和顺顺,家中和睦。”
话里话外都是令沛,钟蓝意思在明显不过了,好歹是沛哥儿的媳妇,就算不喜这个孙媳,也不能驳了令沛的脸面。
令老太太轻瞟了一眼,这才让一旁的魏妈妈接了过来,随即又让其递了一个一般成色的锦盒过去。
晏白薇接过来,“孙媳谢过祖母。”
如此,老太太的心思已是十分明了了,她并不喜这个孙媳妇。
晏白薇面上看不出什么心绪,接过第二杯茶往钟蓝那边递去,“母亲,请喝茶。”
钟蓝笑意盈盈地接过来,“薇薇啊,往后沛哥儿就多辛苦你照顾了。”
说罢便让身边的语冬递了一只通体青翠的镯子过来,“这只镯子啊是当年沛哥儿外祖母陪嫁给我的,如今啊,就给你,只盼着你和沛哥儿夫妻如意,万事喜乐。”
晏白薇感激地接过来,“谢过母亲。”
这时,一旁二房的屈氏端过桌上的茶,半吟着道,“这就是沛哥儿媳妇啊?今日这新婚第一日,这穿着打扮是不是太过素淡了些?”
言下之意便是,果然是庶女出身,登不了台面。
晏白薇今日穿的是一件藕粉色长襟外衫,外头披了一件淡粉色对襟短袄,底下是一件同色系的罗裙。
是出嫁之前,乔映红亲手替她缝制的。
算不得多么名贵的料子,花样也算不得多时新,但胜在针脚细密,做工细致。
可于令家这样的人家看来,这做工最是廉价。
京城里出名的绣娘,只要细心,哪个做不出来?
钟蓝听着,脸上露出一丝不悦,对着晏白薇招手,“薇薇这衣裳我瞧着倒是与你相称,来,快坐吧,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了,也不必拘礼。”
晏白薇抿了抿嘴,乖巧地走过去,并未落座,从云夏手里接过锦盒过来。
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只绣囊往堂上递过去,“媳妇不才,也没什么好拿得出手的,这个是我特意准备的香囊,里面放了一些药材,有凝神静气之效,希望,母亲不要嫌弃。”
说罢,又拿出一个来往堂上递过去,“祖母,这个是孙媳特意给您的。”
她朝云夏使了个眼神,将盒子里其他香囊一一往其他人的位置上递了过去。
令老太太轻轻看了一眼那香囊,并没答话。
这时旁边传来一阵哂笑声,“晏二姑娘倒是心诚,不过呀,咱们曾外祖母出生医学世家,祖母小时候养在曾外祖母膝下,懂得许多药理,你这绣囊怕是没有多少用处。”
说话的是令家二姑娘令宜,今日,特意从夫家过来的。
按理她本该唤她一句三弟妹,可如今一句晏二姑娘,倒让场面生分了起来。
显然,是看不上她这个令家三媳妇。
晏白薇冲着令宜笑笑,没说什么。
不过坐于闺阁之时,江蓉几乎不会带她出门,她哪里知道令家老太太的母亲出生医学世家,手还是不自觉地局促地叠到了一处。
钟蓝见晏白薇小心的模样,拿起那香囊道,“我瞧着这绣工倒是精致,瞧瞧这芙蓉花可是叫一个逼真,怕是宫里都没这般出众的,莫非是出自薇薇之手?”
晏白薇脸一红,轻轻点了点头。
“这般用心,属实也是难得了。所谓有备无患,母亲虽说是医家出身,但好在是沛哥儿媳妇的心意,不妨戴戴看?”钟蓝道。
令老太太咳了一声,“罢了,魏妈妈你且先收着吧。”
众人见状,也都才纷纷接了过来。
晏白薇这才松了口气。
其实,她一早就想好了,她出身不高,而令老太太和令家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着过?只怕就算是将自己最值钱的东西拿过来,放在她们的眼里也未必瞧得上眼。
倒不如亲手做的,也算是体现自己的重视和诚心了。
只不过,这人吧,如果不喜欢你,不论你做什么她也不会喜欢你。
晏白薇深吸了口气,然后又将食盒里的莲子百合如意羹放上来,“今早晨起,瞧着天气越发冷了些,便特意熬了这百合如意羹,请大家尝尝,顺便也去去寒意。”
云夏将如意羹一一分出来给每个人端过去。
可放到桌子上后,谁都没动。
眼见着场子又要再冷下来,这时,最末席处忽然传出来一道脆嫩的声音来,“哎呀,这如意羹也太好吃了吧,温软甜糯,真比悦来香的还好喝些,三嫂嫂的手艺也太好了嘛,阿画,你尝尝看,是不是比悦来香的好吃。”
说话的正是令家四姑娘令鸳,稚嫩的脸庞白皙如瓷,两颗葡萄似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弯儿。
被唤作阿画的是三房的二姑娘令画,闻言赶紧舀了一勺,“哎呀,真真好吃呢。”
晏白薇脸微微一红,“两位姑娘喜欢就好。”
屋子的各位见着令鸳这一顿夸,还说比悦来香的还好吃,多少有些好奇,真那么好?
三房岳氏率先尝了一口,“嗯,确实很好吃呢。”
令宜听见这话,轻轻舀了一勺,入口清甜软糯,浓郁滑腻,确实不错。
她将眉头轻轻一挑,推至了一边。
钟蓝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好了,薇薇,赶紧坐下吧,昨儿个累了一天今日一大早又给我们熬这如意羹想必一定累着了吧?”
未等晏白薇说话,令宜再次道,“母亲这话可就说错了,我倒是听说元直昨日一夜未归,能有什么累着的?”
此话一出,二房、三房的人也都各有神色,或是看戏,或是窘迫,或是同情,又或是早有预料,不一而足。
堂上令老太太的脸色更是变了又变。
外头那些关于令沛的传言她不是没听说过,可具体情况她也是不清不楚,毕竟隐私她也不好过问。可就算是真受了伤又如何?她始终相信,只要好生将养,她令家男儿总是没问题的。
钟蓝没看令宜,只望着令老太太道,“母亲,此事要说啊也是遇了巧了,昨日军中出了急事,沛哥儿这才亲自去了一趟。这不,为这事啊,今儿个天国公爷都跟着过去了。”
一句话替着解了围。
晏白薇心里也跟着微微松了口气,原来真是有事?
令老太太咳了一声,“行了,说了这会儿子话,我也乏了,今日就这样吧。”
说罢就站起身来要往后园去,钟蓝搭手过去,“儿媳送您。”
屋内二房、三房的人见着老太太都走了,也都各自散了去。
晏白薇朝着两人行礼,“送祖母、母亲,送两位婶婶。”
待两人掩没在房门之后她才转过身来。
一回头正就瞧见令宜正看着自己,眼里满是嘲讽之意。
她不想挑事儿,朝其点点头准备往外去。
不曾想令宜却抢先一步走到了她前面,“哎,若是当初青舒妹妹没有去北宁,你说今日站在这里的还是不是你呢?”
第 2 章
青舒妹妹是谁,晏白薇不知道,不过听令宜那意思,想来和令沛关系不一般。
她没接令宜这话,侧过身子继续往前去了。
等走远了些,云夏才气呼呼地道,“姑娘,这二姑娘也太过分了吧,还青舒妹妹呢,你都已经是三少夫人了,她怎么能这般在你面前提别人?”
晏白薇看了她一眼,“和咱们无关的事情,少问,少管,少议论就是了。”
“可是姑娘——”
“好了。”晏白薇轻声打断了她的话,“谨言慎行你可忘了?”
云夏虽然心里还是生气,可见她神色严肃,只得点头,没再往下说。
从玉晴园回来后,晏白薇便直接叫云夏将嫁妆单子拿了过来。
她按着单子将嫁妆都重新清点了一番,然后又誊写在一个本子上,“这些嫁妆你放去库房里,不要动一分一毫。”
云夏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姑娘,这是为何啊?这些不都是给你的吗?”
嫁妆是江蓉替她准备的,没错。
但她心里却是不安的。
无论如何她确实是替嫁过来的,当初令家没说什么不过是因为他们若是挑错,就是指摘皇上这旨意不严谨。
自然不能拿话柄推了这婚事,可这也并不代表他们就欣然接受了。
今日,令老太太的态度就说明了一切。
她如今在令府是什么情况尚不可知,若是哪天她没法在令家待下去时,出了这令府的门,江蓉向她讨要当初的嫁妆,她该如何?
这样的事情,江蓉是能做出来的。
云夏看不懂自家姑娘为何如此,却也只能按着吩咐一一分门别类,然后放入库房。
这一忙活便已经近午时了。
晏白薇略作歇息之后,这才收拾起乔映红让她带过来的两个木箱子。
这份才算是她真正的嫁妆,虽然不多,但却是乔映红能给的最多了。
晏白薇一样样拿出来,都是乔映红替她做的衣服、鞋子以及一些不多的妆匮,最后的,才是几张银票。
当初,乔映红也是清流人家的姑娘,只是父亲时运不济,好不容易中了科举可一遭意外便撒手人寰。
留下她和乔母孤苦无依。
彼时孤身在京城无所依靠的乔映红为给母亲治病,便嫁入了晏家做妾。
刚开始那几年,乔映红因姿貌过人也得过宠,可新鲜劲一过,这浓情蜜意也就淡了。
近几年,乔映红生着病,容貌更显衰老,也就被丢弃在一旁不再理睬了。
晏白薇将那银票放进一个小锦盒内,上了一把小锁,然后小心地收了起来。
忙完这些,她才又将自己的一些随身衣物放进柜子里。
打开柜子来,里头整齐地摆放着的都是令沛的衣衫。她挪出一个小角,然后将自己为数不多的衣物放了进去。
又将自己常用的几件首饰放进了妆台的盒子里。
最后将一个木房子放在了书架上,那是出嫁前,幼妹晏白清送她的。
刚歇下来,一个仆从就从前院儿匆匆而来,“姑娘,姑爷回来了。”
晏白薇心里一咯噔,不是说今日都不一定能回来吗?
在她的理解里,所谓不一定,也就是不回来了。
她这会儿因收拾东西刚出了一身汗,有些发丝都贴在脸上了,衣裳也有几处脏了,多少有些不体面。
可如今也没有时间给她去换衣服和梳洗,只得简单地收拾了下,站起身来往前院儿赶去。
等到了前院儿门廊处,就见一个着芥灰色长衫的男子从游廊那头往这边来。
看那气韵估摸着是令沛没错了,只是和自己想的有些不一样。
原以为,像令沛这样征战沙场之人,该是杀伐果断,多少有些煞气在身上的。
可眼前之人,眉目清正,轩轩若朝霞举,濯濯如春柳。若没人说他是将军,怕是只会觉得是个陌上少年郎。
晏白薇微微愣了一瞬,随即朝着来的方向走过去,福礼道,“三,三爷。”
她不知该如何唤他,叫夫君吧,实在没那么亲密,叫名字吧,她还是拎得清自己几斤几两,自己哪有那资格?
短暂的思踌之下,还是随了仆从们的叫法,唤他一声“三爷”。
令沛看了她一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一旁的元伯见礼道,“哎哟,这不是少夫人吗?给少夫人问安。”
令沛听见这话才惊觉,这是他昨日刚娶进门的妻子。
昨夜,令沛人还未出酒席,殷烨就来说军中出了事情,好多兵士突然高热呕吐,找了大夫来看,说是不排除疫病的可能。
军中若生疫病那是大事,他片刻不敢耽搁就来寻令沛了。
令沛得了这话,当下就赶了过去,又连夜将此事报奏上了朝廷,太医昨夜就去了。幸而诊断之后并非疫病,倒说像是中毒。
至于何毒,太医们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判定,只能先斟酌着开些药,稳住毒性,而后再寻解毒之法。
军营中怎会无端中毒,令沛觉得事有蹊跷,了解了情况之后,连夜便着人去调查此事。
忙起来哪里还记得晏白薇?
他这会儿回来是取东西的。
令沛顿了顿,“嗯”了一声。
抬眼看过去,只见晏白薇发丝微乱,有几缕粘作一团贴在了额角处,衣裳也不算出彩,甚至还有污处。
确实不似大家闺秀。
两人这般站着,倒没了话说。
晏白薇见着两人就这般在门外着实有些尴尬,于是开口道,“你——”
话音刚出,就听到令沛也同自己一样说了个“你”字。
两人同时顿住,于是,场面再次安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晏白薇再次开口,“三爷可用过午膳了?外头冷,不若去屋子里?
“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好像也没说要进屋的话,那接下来该说什么?
令沛想起昨日的事情,于是道,“昨日并不是有意留你一个人的,实在是有急事,不得不去军营一趟。”
晏白薇抿了抿唇,“我都明白的,公务要紧。”
那么大的雪能有什么公务呢?不过是个托词罢了。
令沛顿了顿,道,“我还有事,先回书房了。”
说罢,也未等晏白薇答应,转身便去了书房。
云夏立在一旁瞧着,实在替自家姑娘委屈,这位姑爷对自家姑娘也太冷淡些了吧?
独守空房本就够寒心了,今天早上,还让姑娘一个人去敬茶,白白糟了人奚落,如今这么一句话就过去了?
她嘟着嘴道,“姑娘,姑爷也太——”
话未说完就被晏白薇给生生打断了,“不得背后说人不是。”
云夏剩下的半截话被堵在喉咙,着实难受。
“姑娘,我是替你委屈。”
晏白薇摇摇头,“咱们理亏在先,今后还得在人鼻息下讨生活,实在没必要,不过是受些委屈罢了,又不少块肉。”
云夏叹了口气,“姑娘,我知错了,往后不会说这些话了。”
晏白薇这才笑起来,“好了,进屋吧。”
只是进屋前,还是特意又去煮了一壶茶,又配了一碟糕点让人往书房送过去。
令沛对自己是什么态度是他的事情,但该做的事情她绝对不会落人口舌。
她一时没什么事儿,随便用了些午膳,便在园子里找了张凳子看起书来。
她喜欢看些摆弄机巧的典籍。
不知不觉天色慢慢暗下来,晏白薇将书放到一边然后往厨房去了。
该是要用晚膳的时候了。
如今这位三爷看着对自己也是冷淡得很,她别的本事没有,做吃的还算不错,想着亲自做些吃食,如此也能缓和缓和吧。
国公府有公用的大食堂,但每个园子也都有自己的小厨房。
晏白薇进了小厨房,见着食材应有尽有,便选了一些新鲜的牛肉,又拿了山楂、萝卜、冬笋等一起,打算做个五福牛肉煲。
她忙忙碌碌了半晌,从厨房出来,正准备去请令沛过来吃饭时,却听见仆从道,“三爷早已经出门了。”
晏白薇望着还冒着热汽儿的五福牛肉煲,心里冷了一分。
出门了吗?
终究是不喜的吧。
第 3 章
令沛这一去直到晚上夜深人静,也没见着回来。
晏白薇望了一眼空荡的屋子,叹了口气,“吹灯歇息吧。”
望着头顶青白色的床幔,思绪渐渐拢来。
想起之前在晏家的日子,和小娘、小妹守在那处偏院,缺衣少食的,任谁都能踩一脚。
后来她大了些,懂得了察言观色,也明白世家里最紧要的是什么,加上会些机巧的东西,这才少了许多欺负。
如今,自己不在也不知道她们过得好不好。
她轻吐了口气,若是再做得更好些,兴许令沛会动容的吧?
这般想着不觉就睡了过去。
翌日。
再醒来时,云夏端着水进来道,“姑娘,听说昨天夜里后半夜姑爷回来了,不过留宿在了书房。”
晏白薇闻言,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既如此,让厨房再加一份银耳羹,一份胡饼、一碟酱瓜、一碟乳酪。”
令沛既然回了园子,想来等会儿是要用早膳的。
她并不知道令沛的喜好,只能估摸着加了些。
只是,还没来得及去请人过来,令沛就又出了门。
半个字都没留下。
晏白薇看着一桌子的早膳,站了半晌,才招呼云夏一起吃,做都做了也不能浪费不是?
匆匆用过早膳,晏白薇就往玉晴园去给令老太太请安。
昨夜又下了一场雪,到今天早上方才停歇,出了门来,从廊庑那头刮过来一阵凉风,刺骨地冷。晏白薇拢了拢领子,搓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玉晴园去。
只是在园子站了半个多时辰的时间,只得了魏妈妈一句,“三少夫人可以回去了。”
问起来,只说是令老太太身子不爽利,不见人。
晏白薇浓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点点头,“劳烦魏妈妈替我向祖母问安,孙媳明日再过来给祖母请安。”
说罢才又往玉绥园去。
因在玉晴园待了半个多时辰,她这会儿手脚都有些发僵,脸也微微泛红。
云夏瞧着心疼,“姑娘,老太太分明就是故意给你难堪。”
晏白薇脚下一顿,“说多少回了,不要背后议论人,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你觉得我们在这偌大的令府能依仗谁?”
令老太太的态度她是看在眼里的,令沛两日内也就见过一面,是何态度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如今在这令府孤身一人,只能谨言慎行。
云夏鼻子一酸,“姑娘,我,我是心疼。”
晏白薇轻轻笼了笼眉,“如今虽说祖母和三爷态度是冷漠了些,但府上吃穿上没亏待,这不是已经比在晏府的时候好多了吗?”
晏白薇打小就懂知足二字,吃饱穿暖,她和小娘小妹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她就已经觉得很好了。
别的,她不奢求,也奢求不得。
说话间就到了玉绥园,主仆二人噤了声,然后往园子里去。
刚踏进去就见着园子里蹲了一人。
许是听见脚步声,那蹲在雪地上的人儿猛地一转头,见着是她连忙跑过来,甜甜地唤她,“三嫂嫂。”
令鸳因尚未及笄,仍旧和钟蓝同住一个园子。
今早晨起,见着园子里落了厚雪,她一时兴起,跑来了园子里画雪人玩儿。
晏白薇顿住了脚步,看清是令鸳才问起来,“四姑娘,这么冷的天儿,你怎么在这里?”
令鸳笑起来,两个梨涡尤其深邃,像是醉满了蜜酒。
“我在画雪人呢。”她踮脚往后看了看,“三哥哥呢?”
晏白薇笑着摇了摇头,“三爷有事。”
令鸳眨了眨眼睛,“还以为三哥哥有了三嫂嫂会闲一些呢,不曾想还是这般。对了,三嫂嫂是来给母亲请安的吗?”
说着就来拉她,刚触到手就觉得尤其地凉,“呀,三嫂嫂的手怎这般冷?”
再一看,晏白薇既没手抄也没手炉,眉头一皱转头对着一旁的阿药道,“去把我手炉拿过来。”
一旁一个着粉衣圆脸的姑娘连忙拿了手炉过来,令鸳一把塞进晏白薇手里,“这手炉刚放了雪碳进去,可是暖和了,三嫂嫂你抱着暖暖手。”
晏白薇望着手里温热的手炉,顿在原地,反应过来才连忙道谢,“谢谢。”
“咱们一家人,三嫂嫂和我客气什么?”
一家人吗?想起接连的冷漠,晏白薇眼眶微涩。
一个手炉,于令鸳而言或许并没什么,可在晏白薇看来,她与这位四姑娘总共才见了两面,对自己却是比晏府那些和自己处了十多年的人好上许多。
这份情实属可贵了些。
两人携手往里去。
进屋见着钟蓝正和身边的刘妈妈闲话,她几步过去走到其跟前福礼道,“给母亲请安。”
随即冲云夏招了招手,递上来一个瓷盅,“今日天气冷,儿媳做了一味冷炙雪梨,最是清润,给母亲润口。”
令鸳大眼睛咕噜噜地往这边看,晏白薇笑笑又将另一个瓷盅递给她,“这个是给四姑娘的,多加了蜜糖。”
令鸳两眼一眯,“就知道三嫂嫂人美心善,不过昨日那道如意羹当真是好吃,回来后母亲也还夸呢。”
钟蓝跟着点头,“薇薇的手艺确实不错,不过啊,你刚嫁到令府也不必这么操劳,以后啊你每月逢九过来请安就是了。我是武家出身,也没那么多礼数规矩。”
晏白薇知道这是体谅她,轻声应下来,“是。”
说罢,钟蓝让一旁的刘妈妈将一页礼单交给她,“对了,后日便是你回门的日子,我按着理了个礼单,你看下可还有什么要添加的?”
晏白薇没有接,屈礼道,“回门礼,母亲做主就是了。”
“这晏家我哪有你熟悉,如今你既已是令家妇,自然不能让你受委屈,快看看可还有添置的?”
钟蓝说话温温柔柔的,少了那份贵人架子,多了一分亲近,倒让晏白薇有些受宠若惊。
她不好推却只得匆匆看了一遍,只是这从上到下连着自己的小妹都周全到了,哪里还需要添置?
带着一丝感激道,“如此已经很好了,多谢母亲周全。”
钟蓝笑起来将单子递给刘妈妈,“既如此,刘妈妈便按着这单子去办吧。”
吩咐完这才拉起晏白薇的手道,“这沛哥儿啊和他父亲一个样,成日地忙,却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别说你了,就是我也难得见他们父子一面。你呀,放宽心,别的事情莫多想,甭管如何,如今你已嫁过来了,自然是我令家名正言顺的媳妇。”
原先钟蓝去晏府的时候晏白薇便听人说她是个明事理的,丝毫没有架子。
那时她原以为不过是人前的世故,但现在看着她并非人情世故,而是确实不似那些世家夫人。
她赶紧道,“儿媳不会的,多谢母亲宽慰。”
钟蓝笑了笑,“就知道薇薇是个通情达理的。”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晏白薇这才从玉绥园出来。
临出园子,回望了一眼,好歹,令家也并非虎狼之穴。
等回了玉京园,便问起令沛的行踪来,“三爷可回来了?”
仆从摇头。
“那可说过多会儿回来吗?”
仆从依旧摇头,“三爷走时未曾交代。”
晏白薇眸色淡了下来,刚刚钟蓝提起来回门之事,倒是提醒了她,令沛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可不一定会记得回门的事情。
若是不记得,是不是可以提一提?
她忧心地忡忡地从游廊这头往前去,迎头正好遇上元伯从那头过来,“给三少夫人请安。”
晏白薇欠了欠身,客气地道,“元伯。”
昨日的时候她便觉得此人与其他仆从不同,明显和令沛亲近几分。所以特意问过园子里的人,这才知道这位元伯原是同令国公打小一起长起来的,后来有了令沛才到其身边当管事的。
因此,府上的人都对其十分敬重。
元伯笑起来,“今日啊爷一早便因着军中的事情出了门,刚刚听见少夫人问起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不过小事罢了。”
顿了顿,才又道,“对了,我初来乍到,不懂府上规矩,不知道三爷可有什么忌讳?比如吃食方面,习惯方面?我记着些以免冲撞了三爷。”
她这话说得客气,元伯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觉得这姑娘实在太过小心了些。
不过想着她这身份,也着实是难为着了。
想了想道,“咱们爷啊其实很好相处的,倒也没什么忌讳,少夫人不必事事紧心,等你相处久了就明白了。若是非要说的话,就是咱们爷胃弱,早些年在北宁时,饮食多有不规律,这才落下了这病根。”
北宁?
脑子里闪过令宜那句话,是同一个北宁吗?
晏白薇回转心思记了下来,“嗯,我知道了,谢元伯相告。”
等回了屋子,用过午膳之后,想了想,特意将自己那本手札拿了出来。
既是胃弱,那这以后饮食起居上还是要多上心些。
这本札记是这些年她陆陆续续记下来的,里面记载着不同食物不同菜色的功效。
这些年自打乔映红病了之后,她机缘之下结识了石经寺的清隐道长,拜其为师,这些年有空便会教她些食补之法,几年下来不觉间就记了不少。
她翻看着,将一些养胃的食物食谱格外誊抄了下来。
不觉间,已是月上柳梢。
只是,园子里毫无声响,令沛还未回来。
她略用了些膳食然后往厨房去炖了山药鸡丝粥,山药养胃,鸡丝滋补,是适合令沛吃用的。
外头夜色如墨,停了一日的雪这时又下了起来,虽是不大,但连绵不断,不多会儿就又积了脚裸那么厚。
云夏进来一面剪着灯芯,一边道,“姑娘,不若先歇息吧,我瞧着姑爷怕是不会回来了。”
若是明日也不回来,那回门岂不是也没着落了?
不是别的,只是若自己一人回,晏家笑话自己事小,但依着祖母的脾气只怕会因此连累到小娘——
她沉了沉眸子,“再等会儿吧。”
云夏叹了口气,“那我再去添些碳来。”
更鼓响过过两次,冷风从未掩实的窗缝透进来,吹起灯下之人的发丝。
晏白薇打了一个寒噤,抬起迷蒙的眼,看了看桌上的水漏,已是子时过了,外头仍旧悄无声息。
大概是不会回了吧?
第二天,仍旧是不到辰时便起了身,收拾妥当之后又让云夏去问了回令沛的行踪,可回话说“不知道何时回府。”
她心里不免有些着急起来。
一脸心事地往玉晴园去,又是白白站了半个多时辰。
回来后,一整天,晏白薇都心不在焉的模样。
等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前院儿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她随手翻着手里的《铁论纪要》,时不时往外看两眼。
“云夏,让你煨着的淮山红枣甜粥还热着吗?”
“我刚刚去看了,煨得好好的,热乎着呢。”
晏白薇点点头,盯着书页看着,就是不见翻页。
又是半个多时辰后,外头忽然想起一阵人声。
晏白薇神思回笼,立即站起身来往外去,正就见着一个仆从往里来,“三少夫人,三爷回来了。”
第 4 章
晏白薇抬脚往前院去,果然就见着令沛正从游廊处往内院来。
她迎着上前福礼道,“给三爷请安。”
令沛一顿,看了她一眼。
刚刚在屋里的时候,有炭火烧着,因此晏白薇并没穿外头的长褙子。这会儿她出来得急也没顾上套上,如今身上是水蓝色的长衫和袄裙,月光凛凛,雪色之下格外通透,将她身段衬托得玲珑有致。
令沛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这般晚,怎的还未歇息?”
“我,睡不着,便就等着三爷了。”晏白薇小声道。
令沛再次掀起眼帘看她,见她穿着单薄似是领会了她的意思般,“今日,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先回去歇息吧。”
虽是已婚,但他与她还不熟悉,他一人多年,忽然多个人同床就寝总归是还不习惯。
晏白薇没接话,而是道,“小厨房熬了淮山红枣甜粥,三爷刚从外头来想必也冷着了吧,不如先去屋里歇会儿,喝些热粥去去寒气。”
说罢就转身往小厨房去盛粥去了。
令沛原想说不用了,可话未出口人就已经走远了。
他想了想还是抬脚往里去。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清清淡淡的味道,和之前的气味有些不同。
环视一周,虽说属于晏白薇的物品并不多,可总是不经意间就入了令沛的眼。
视线最后落在柜子上的那个木雕房子上,算不上什么名贵木质,甚至做工也显得有些笨拙。
晏白薇将甜粥端来时,见着他目光停留在那个木雕房子上,连忙道,“这是小妹送我的礼物,让三爷见笑了,我这就收起来。”
“放着吧。”令沛往案几前,坐下翻起她刚刚看的《铁论纪要》。
“这是你的书?”
她轻轻点了下头,“闲来无聊打发时间而已。”
说罢将粥推至他面前,“这甜粥熬了一两个时辰了,已经软烂得很,我特意舀了上面较清的,不会积食的,三爷尝尝看。”
令沛看着那碗泛着藕荷色的浓粥,一股甜香扑鼻而来,他轻轻拉了过来,舀了一口来尝,确实甘甜怡人。入肺腑之后,温热迅速盈满,感觉冷气儿去了大半。
他朝着她点了点头,“你这粥做得不错。”
晏白薇淡然一笑,“也就只能做些小事了。”
她睨眼看了看他,随即又收回了目光。
令沛察觉到后放下手里的甜粥,看向她,“你是还有事情?”
晏白薇搅动着手指,沉吟了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
“但说无妨。”
“我,我想问问三爷,明日是回门的日子,您可有空?”
令沛忽地一愣,回门?
他还真没想起这事来。
这两日,军中将士中毒一事闹得他焦头烂额,竟忘记了这茬。
都成婚三日了吗?
可他们好像连一顿正经饭都没一起吃过,倒是他疏忽了。
看着烛光之下她微红的脸庞,又看了看那碗用心的甜粥,他想了想,轻点了下头,“自然,明日我陪你一起回去。”
听见他这般说,晏白薇心里松了口气,将一杯清水递过去,“谢谢三爷,您喝水。”
令沛听见说谢,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脸上浮上一分喜色,是高兴的。
他想了想,让人去将元伯叫了过来。
元伯进了屋来,冲着晏白薇点了点头,而后才朝着令沛道,“爷,你唤我?”
令沛看了一眼晏白薇,“明日我和——”
话到这里,忽然不知该如何称呼了。他顿了顿,而后才道,“我和少夫人回门,你且看看再添置些东西。”
他不是个吝啬之人,这几日忙着军中事务忽略了她,便想着回门礼体面些,也算是弥补。
晏白薇听见这话忙道,“母亲已经都备齐了,三爷不用再添置了。”
回晏家确实不必备太多礼,一来是太过厚重她心里不安,二来不过也是觉得送再多最后也是落入江蓉手里,确实大可不必。
令沛没接话,让元伯照着去办。
“第一次,理当郑重些,你不必觉得负担,让元伯多备的这些会从我私库里出。”
话说到这份上,晏白薇若还推辞便显得矫情了些,只好点点头应了下来,“多谢三爷。”
也罢,江蓉高兴了,自己小娘才好过些吧。
半碗粥喝完,令沛往外看了看,夜已经深了,该是就寝的时候了。
他望了望床榻方向,睡了这么些年的床这会儿好像有些陌生了。
片刻之后,令沛站起来,“我还有些事情还没处理完,你且先歇息吧,今日我留宿书房。”
说罢,便出了房门。
晏白薇轻叹了口气,看来外头的传言多半是真的,这位令三公子只怕真是那里“不/行”。
她让云夏备水,简单沐浴之后便上了床。
翌日,晏白薇起得格外早,特意嘱咐厨房做了一些清淡的饮食,亲自端上桌子后才命人去请令沛过来。
令沛这会儿刚打完拳回来,换了套衣衫才往这边来,一进屋就见着桌上摆着的早膳,有银丝卷、胡饼、水晶馒头、甜糕、酱肉小包、酱菜、红绿丝、小米粥、红豆羹、嫩烫青笋,每样不多,却很是丰富。
晏白薇连忙福礼邀请他坐,“给三爷请安。”
今日她穿的一件芥菜绿长穗子针直接印花交织绫和茶褐虚针绣箭袖抽绞地毯短袄,下面是一件浅桔黄文绣罗裙。编丝硬玉耳环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将她露在外头的一截儿脖子衬托得莹白光洁。
和那日第一次见她时相比,倒是两种光景。
见令沛未动,她抬起头来看他。
令沛轻轻错开她的目光,“你我本是夫妻,以后不用动不动就行礼请安的。”
夫妻?他说他们是夫妻,这是不介意她是替嫁吗?
晏白薇轻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话虽如此,可别人客气是礼节,而自己讲规矩是本分,该行的礼,该守的制,她还是谨记着的。
令沛坐了下来,端起眼前的小米粥轻轻喝了一口,浓稠绵密,透着一股小米自带的甜香。又夹了一块近处的甜糕,虽是甜糕,但却微微带一丝米酒发酵的酸,与他往日吃的甜糕并不太一样,甜而不腻,酸而不涩,很是开胃。
往日像这种甜食,他顶多吃上一口便不会再吃了,今日难得,竟吃了一块。之后又吃了些别的小菜、饼子,这才放了筷子。
说实话,这似乎是他记事起吃过最舒服的一次。胃里暖暖的,整个人似乎都舒爽了不少。
他看了一眼晏白薇,“我记得原先厨房做的东西不是这个味道的。”
这时一旁的云夏忙道,“这些都是姑娘亲自做的,姑娘卯时就起床了,就为了给姑爷你准备早膳。”
晏白薇脸上微微显出一丝红云,她轻呵着云夏,“多话。”
令沛垂眸看了一眼桌上几乎快吃完的食物,沉吟着道,“少夫人的手艺很好。”
晏白薇笑起来,“三爷若是喜欢那我日后便多做些,照顾你的起居原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
令沛其实只是想夸夸她,并没有让晏白薇日日起大早都替自己做饭的意思,如今听见她这般说,于是道,“辛苦了,不过我在府中的时候不多,你也不必太紧心。”
但话这么一说,好像又有些变味。
晏白薇也不知道他这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也只得跟着含糊应道,“嗯,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这就让人去套马车。”
令沛点点头,“好。”
今日难得出了个好太阳,寒冷的空气中透着一丝暖意,阳光照射之下,好似万物都多了分生气。
令沛看着她出去的方向,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外,忽然觉得这玉京园多了这分颜色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原先皇上赐婚的时候,他其实还是有些抗拒的,他不到二十,成婚似乎有些着急了些。而且,他也没准备好多一个人的心理,这两日虽是军中确实有事需他亲自处理,但还是有一分私心的。
外头事情忙起来,也就不用去想多了一个夫人这事儿。
但如今看着,一切都还好。
出神间,就听见元伯进来道,“爷,马车已经套好了,少夫人请你过去呢。”
说罢,他笑起来,忍不住多嘴道,“爷,我瞧着少夫人倒是个体贴的人。”
令沛看了他一眼,没接话,转身出了屋子。
令沛骑马走在马车旁边,晏白薇和云夏坐进马车。
几个仆从跟在后头,晃晃悠悠地就往晏府去了。
就这般行了会儿,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面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将军,军中出事了。”
晏白薇撩起马车的帷帘,果然就见着一个玄甲男子立在一旁,这会儿正凑在令沛耳边小声地说着什么。
令沛当即脸色就沉了下来,“不是说已经控制住了吗?怎么会这样?那人你可查过身份?”
殷烨摇了摇头,“暂时没查到什么。”
令沛略作沉吟,而后转头看向马车,正好望见晏白薇,可目光相交之下却又有些犹豫了。
大婚之夜让新娘子一个人守了空房不说,如今,是她回门的日子,他却——
晏白薇心细如尘,一下就明白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她敛了敛眼,随即微笑着开口道,“三爷若是有急事,便先去忙吧,不过是回门而已,我解释解释就行了。”
令沛心神一动,没想到她如此善解人意。
“真的没事?”
晏白薇点了点头,“嗯,不打紧的,三爷放心去就是。”
令沛忽的从马上下来,钻进马车内,吓得她一愣。
“我先去军营,等处理完事情再去府上接你。”
晏白薇慌忙点了点头,“好。”
云夏等令沛出了马车,嘴又撅了起来,“姑娘,哪有回门让新娘子自己回去的?今日可是你大婚后回门第一日,姑爷若是不去,只怕老夫人和大夫人少不得闲言碎语。”
晏白薇此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好了,先回去再说吧。”
云夏叹了口气,只得让车夫继续驾车。
等快到晏府大门时,老远就见着门口处站了不少人,见着马车来,便迎了上来。
曾管家率先前来行礼,“二姑爷,二姑娘辛苦了,老爷、夫人和老太太已经在正堂等着了。”
门帘掀起,晏白薇踩着步梯下来,朝着曾管家点了点头,“有劳曾管家,还得麻烦你接下礼。”
曾管家笑起来,“诶,诶。”
可见她一人,四处看了看,又往马车里望了望,“二姑娘,怎的没瞧着二姑爷?”
第 5 章
晏白薇独自回门的消息很快就传入了内园,晏正直接拂袖怒气冲冲地出了门。
江蓉和晏老太太这会儿坐于正厅,看着跪在地上的晏白薇,脸上也实在难有好脸色。
虽然说令沛不能行人道,可晏老太太的意思是以后靠不上,但趁着现在的光景,自然能多用用便多用用。
晏举也要行弱冠之礼了,可读书却是一塌糊涂,听闻这吏部尚书曾是令老国公的门生,若是借机引荐,即便是靠着荫奉也还是想得个好的差事。
可如今,连面儿都见不到,和谁说去?
想到这里,晏老太太便越发地气闷,看着跪着的晏白薇冷声道,“你说说你有什么用?连人都拴不住,算是白瞎了你这张脸。当真有脸无脑,一副小家子模样,和你那小娘一般。”
晏白薇原先就知道会有这一出,早有心理准备,也不想争辩什么,她们要说尽管说便是,她都能受着。可如今提到自己小娘,心里生出一股恶心,实在是厌恶她们这副嘴脸。
“祖母,孙女确实无用,愿领责罚,只是如今小娘身子弱,还希望您多些宽仁。”她将头俯得极低,一副乖顺模样。
这时,坐在一旁一身珠宝金钗活像个梳妆匣的晏白霜哂笑起来,“二妹妹这话可就说对了,你呀,确实无用。我听说大婚那日那令家三公子屋子都没进。知道的或许道是另有隐情,不知道的,怕是觉得是我们晏家教女无方,惹怒了新婚夫君。
晏家老太太一听这话脸色蓦地一沉,拂袖便将桌上的茶杯扫落在地,碎裂的瓷片瞬间四散开来,“还有这事?也不知道这些年乔映红是如何教的,连个男人都哄不住,出嫁前如何交代你的?真真是半点用处都没。”
说着说着脸上怒色越发厉害起来。
晏白薇慢抬眼眸,看了一眼晏老太太,随即再次俯首道,“祖母说得是,只是说起来也关不到别人,不过是孙女天生愚钝罢了。大姐姐生得这般好看,想必不久也能觅得如意郎君,到时还希望大姐姐能教教我,让妹妹也学学如何拴住夫君之心。”
晏白霜比她大了近两岁,早就该是谈婚论嫁了,当初嫁令沛的圣旨还未曾下来时江蓉就已经有替着张罗。
可挑来挑去也没能有个如意的。
不是嫌弃门第不行就是嫌弃样貌不行,不是嫌弃样貌不行就是嫌弃人家才学不行。
但凡看得上些的,又嫌弃脾气不行,修养不行。
好不容易看上了宸王爷的独子,可人家看不上晏白霜这样的。
以至于到如今也没能嫁出去。
晏白薇四两拨千斤的一句话,乍一听没什么,可细品就知道她这是在说晏白霜自诩跟个天仙儿似的,不也是连嫁人都成了难事吗?如今又何必希冀自己?
只是晏白霜却好似听不出其中之意般,冷笑着看她,“教你那也要你有脑子学。”
坐在一旁一直没出声只看戏的江蓉听见这话,眉头一皱,“二姑娘当真是觉得自己攀上枝头就能当凤凰了?你也不瞧瞧,自己和霜姐儿能比吗?低贱妾室生的,若不是老太太看得上你,你以为你能进令家的门?”
“这门子亲事原也不是我想的。”晏白薇冷冷怼回去。
江蓉一时语噎。
晏老太太见着晏白薇牙尖嘴利起来,竟是当她不存在似的,心里恼意更甚,“你给我住嘴!谁教你这般说话的?是觉得自己嫁出去了就翅膀硬了?眼里可还有半分对长辈的敬重?”
晏白薇收敛了神色,不再接话。
晏老太太一脸的怒气再难压制,吩咐一旁的陈妈妈,“二姑娘目无尊长,在夫家不懂克己守礼惹怒了夫君,如今更是冲撞长辈,家法十个戒尺,之后再去祠堂跪两个时辰,回去之后好好抄写女诫一百遍。”
一旁一个约摸四十开外的妇人连忙应声,“老太太——”
晏白薇似是早已习惯,平静地将手摊了出来,陈妈妈一尺子一尺子地砸下来,晏白薇始终紧紧咬着牙关,愣是没哼一声。
等打完手心就往祠堂去了。
云夏跟在一旁,看着那红肿的手眼泪却是不争气地蹦了出来,“姑娘,你平日总是说我谨言慎行,到自己这里了怎么就不收着点?姨娘见着你这样只怕又要心疼了,也不知道姑爷有什么要紧的事非得在这个时候抛下你,让你白白受这样的罪。”
晏白薇忍着痛提醒道,“之前在令府说的话又忘了?”
云夏抹了抹脸上的泪,“我只是不想看姑娘你受这样的磋磨嘛。”
晏白薇转头看向她,“今日之事,原就知道不会有好果子吃,你看今日情形,我若不让祖母出出气,只怕这气就要撒到小娘身上了。小娘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经得起折腾?”
云夏眨眨眼,“所以,姑娘你是故意惹怒老太太的?”
这些年晏白薇学得最拿手的就是装小伏低,当自己是个不存在的透明,今日这般当着晏老太太的面还如此凌厉,不过是周全之计罢了。
她微点了头,没再作声。
因着令沛没来,原先准备的家宴自然也就撤了下去。
正主没到,这宴席自然也就没了必要。
整个晏府看过去,只有还没撤下的红绸,显得冷清寂寥,毫无半点烟火之气。
云夏扶着罚完跪的晏白薇慢慢往游廊那头去。
刚一拐弯就见到一团黄色的影子朝着自己扑过来,“阿姊,呜呜呜——你可吓坏我和小娘了。”
晏白薇看清来人,“清儿,你怎么过来了?小娘呢?”
晏白清红着眼道,“小娘听说你被祖母家法了,还被跪了祠堂,急得不行,估摸着时辰这才敢让我过来寻你。”
晏白薇忍痛在她面前转了一圈,“这不是好好的吗?”
晏白清拉着她,见她看着似乎确实没事儿,这才又道,“阿姊,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她笑着道。
晏白清抹了抹泪儿,拉着她往园子去,“阿姊,你没事儿可就好了,知道你要回来,小娘一早就起床做了你最爱吃的什锦鸭花汤饼,一直等着呢。”
晏白薇跟着晏白清,一进门就见乔映红往外来,“薇薇——”
晏白薇跨过去,扶住她,“小娘,怎么几日不见,瞧着你又瘦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吗?”
乔映红一身鸦灰色的褂子,头上只用银簪轻轻挽着,明明才四十出头,看着却又瘦又苍老。
一旁的云秋接话道,“姨娘担心你在令家过得不好,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
“云秋——”乔映红及时打住。
晏白薇心疼地道,“我都好,令家对我并无为难之处,待我都是极好的。”
乔映红叹了口气,“若是好,怎么回门就你一人?”
“三爷是真的有事,并非故意不来,刚还和我一同坐马车来着,只是半途军中出了事情这才离开的。若是不信,你问云夏。”
乔映红不大相信地看向云夏。
云夏点点头,“姑爷确实是半途离开的,是一位将军来寻的,瞧着确实也是军中有什么要紧事情。”
“那大婚之夜又是怎么回事?”
刚刚正堂的话晏家下头的人都传开了,乔映红自然也就听到了。
晏白薇低了低嗓音,“三爷那日也是有军务,并非故意扔我一人留守空房,而且他事后也向我解释了。况且,外头都说他——想必这其中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吧?”
乔映红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才微微放心了些。“别的我也不求,只求你啊安安生生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晏白薇点点头,“嗯,小娘你大可放心的,我真的很好,倒是你,如今只我一人回门,怕是日后夫人欺负起你来更是越发毫无顾忌。”
乔映红摇摇头,“这些年我何曾与她争过风头?她这些年又少寻我事儿了?都习惯了,我躲着就是了。”
母女两人说着彼此的境况,虽然不算多好,但好在也没什么大事,这才都放心了些。
这时,晏白薇肚子发出一阵叫声,乔映红这才抹泪笑起来,“跪了这么久的祠堂饿坏了吧,做了你爱吃的汤饼,还热着呢,快些吃吃看。”
她坐下来,示意云夏道,“你也一起坐下来吃吧,陪我跪了两个时辰也饿了吧?”
乔映红也跟着点头,“咱们园儿也不讲究那些,坐下来吃吧,做得也多。”
这什锦鸭花汤饼是用鸭肉配了几味调料文火熬了近两个时辰后,起锅前再加入笋丝、黄花丝、酸萝卜丝等,不仅颜色好看,香气逼人,还十分开胃。
将热络的鸭汤往放了白面饼块的碗中一冲,便是一碗鲜美的什锦汤饼。
若是喜欢吃辣的,也可放些糊辣椒,芫荽一类的,冬天有这么一碗,解馋又饱腹。
一碗下肚,晏白薇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还是小娘做的汤饼好吃。”
乔映红含笑道,“喜欢便好,若是想了让云夏带个话回来,做了让云秋带去给你。”
晏白薇眼圈蓦地一红,随即摇摇头,“还是不用了,若是被夫人知道免不得要罚你,我在令家吃穿不愁的,若是真想了自己也能做的。”
乔映红点点头,望了望天儿,有些不舍,“好了,快些回去吧,若是待久了,怕是夫人那边又有闲话了。”
晏白薇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再次嘱咐道,“小娘,你不用担心我,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千万保重自己的身子。如今你身边只有清儿和云秋,有什么事一定要来告诉我,知道吗?”
晏白清连忙道,“阿姊放心,过了今年我也有九岁了,会照顾好母亲的。”
晏白薇摸摸她头,“清儿也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嗯。”
乔映红摆摆手,“好了好了,快走吧。”
晏白薇看了两人一眼,这才出了园子。
同江蓉去辞了行后,又去了晏老太太的园子,只是陈妈妈说晏老太太不想见她,只嘱咐她别在外头丢了晏府的脸面。
晏白薇屈膝应道,“祖母教诲,孙女记下了。”
眼见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才出了晏府。
不论如何今日回门这一遭总算是过去了。
等回了令府,玉京园一片静谧,等到后半夜,也未见令沛身影。
是出了什么事吗?
还是说,只是不想回来呢?
第 6 章
令沛跟着殷烨一到军营就见着营帐之外,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吐的吐,躺的躺,情形着实不乐观。
他低沉着脸问道,“太医院的人来瞧过不是说并非疫症,且昨日不已经喝过汤药有所控制住吗?怎么突然又这样了?那自荐能治此症的人如今在何处?”
殷烨冲下面的人使了个眼色,就有兵士领命而去。
“昨日确实有好转,可今晨起来就又反复了,这太医按着昨日的方子开了药来却是不顶事了。”
说话间,人已经被带了过来。
来人一身青色长衫,面容坦然镇定,似是十拿九稳般,先是冲令沛行了一礼,随即缓声开口道,“小人孔方仪,参见令将军。”
不到四十的年纪,说起话来不卑不亢,看着也是一副儒雅端方的模样,是寻常普通人难有的自持。
令沛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能治?”
孔方仪笑了笑,“试一试不就知道了,若是医治不好,小人任由您处置,可若是治好了,只求将军给个薄面,我家主子仰慕将军许久,请您一叙。”
殷烨听见这话,“哗”地一下抽出剑来架到他脖子上,“此事兹事体大,你也配谈条件?我还怀疑这毒是你下的呢。”
孔方仪却是没有丝毫胆怯,仍旧那般笑着,“若是如此,我何苦来这一遭呢?”
令沛拿眼瞧他,片刻后,示意殷烨将手里的剑放下来,沉吟了会儿道,“让他治。”
孔方仪得了令就立即给那些兵士把脉去了,一连把了十来位,才又是写药方,又是配药的。
一阵忙活之后,就熬了一大锅汤药出来。
令沛让太医院的人查验过后确认没问题这才命人给军中将士送去。
等服过药汤,不到两个时辰,呕吐腹痛的症状有了明显缓解。
令沛负手看着孔方仪,实在不能不觉得稀奇。
宫中太医尚不能立时解决的问题,到此人手里倒是手到擒来,药到病除。
普通人定然是办不到的。
可他从未听过此号人物,他又是谁?
“你究竟是谁?”令沛冷声问到。
“刚刚不是都告诉令将军你了吗?小人孔方仪。”
令沛浅扯嘴角,“你我从未相识,可你开口便就称呼我为令将军,你如何知道我姓令的?”
孔方仪哂笑了一声,“倒是我疏忽了。不过令将军平高卢的威名小人倾慕得很,寻人多打听了些不犯法吧?”
话说得倒是滴水不漏。
令沛低头想了想,随即道,“你要让我跟你去见谁?”
孔方仪朝着他拱了拱手,“将军跟我去了不就知道了?”
殷烨听着这话连忙阻止道,“将军,万一对方使诈——”
令沛盯着孔方仪,目光不移,忽而一笑,“无碍,既是答应好了的便带路吧。”
孔方仪脸上略过一丝意料之中的神色,当即就往外营帐外去。
令沛跟着,最后在一处茶铺停了下来。
孔方仪指了指楼上,“令将军,我家主子在上面等你呢。”
令沛往楼上看了看,示意青锋在楼下等着,一人上了楼。
刚迈上楼就见着一位戴着银色雕花面具之人朝他这边走来,“令将军。”
令沛抬眼看了一眼,面具上的雕花是一簇鸢尾,男子戴鸢尾,倒是少见。
面具男子殷切上前,“鄙人月若寒,等候令将军多时了。”
眼前之人一身水银色长衫,薄薄两件,大冬天里却丝毫不觉得冷。
他轻瞟了月若寒一眼,径直往里去。
进了雅间才又问到,“月公子,说吧,费这么大劲,到底何事?”
月若寒见他这般直接,笑起来,“令将军倒是爽快,不过我也并无什么大事儿,无非是借着这个机会同令将军交个朋友罢了。”
月若寒示意桌上已经煮好的清茶,“令将军,这落叶梅是我亲自栽种又亲自烹煮的,想着这么好的茶若是不找个人一起品尝,总觉得少了些趣意,这才想着请将军你来这儿一起吃茶。”
说罢就将一盏刚盛了茶水的茶杯推过来,“令将军,尝尝看?”
令沛低头看了一眼那盏清透见底的茶,毫无兴趣。
月若寒见他未动也不说什么,只也给自己舀了一杯,慢慢品着。
“世间茶色千千万,可只有这落叶梅是我心头好,将军可知为何?”
令沛端着那茶水在杯沿滚了一圈,而后才缓缓道,“听闻这落叶梅最特别的是并不在其发出新芽时采摘,反而在其衰败之后,等其落了地,再拾其花蕊,焙制成茶,因而叫作落叶梅。这时香味最为浓郁,入水烹茶,香气四溢,可入口却是淡而不郁,回味无穷。”
月若寒撑着胳膊听令沛这般说着,不觉杯里的茶已经见了底。
他啧啧道,“都说领将军是沙场上的勇士,惯会舞刀弄剑,不曾想学识还这般出众。今日一见,更是郎朗皎月,饶是我是男子也有些动心了。”
令沛望向他,将茶杯放下,忽而站起身来,朝着月若寒道,“月公子,若只是吃茶,就不必了。至于朋友,我令沛向来只和坦荡之人做朋友。”
说罢,转身就往外去,“今日诊金劳烦月公子报个价送到令府来。”
眼见着令沛毫不犹豫地出了门,月若寒却也并不着急,端起那盏推给令沛却未动口的茶饮了一口,对着门口大声道,“不急不急,令将军若是哪天有需要大可去正怀街的九阳药铺找我就是,月某一直都在。”
见着令沛出来,孔方仪上了楼来问起来,“公子,就这样让他走了?”
月若寒轻轻拨弄着面前的茶汤,“不然呢?”
“可咱们好不容易——”
月若寒端起那杯茶放到他手里,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笑着看向窗外,“来日方长,不急。”
令沛记着答应晏白薇的事情,来见人不过是履行承诺,既是见着了,就没有必要谈风月了。
只是这么一耽搁,等从茶铺出来,已经是近傍晚了。
正要往晏府去,就见着白刃追来道,“爷,此次下毒之事有了眉目,是水源出了问题,人已经扣下了。”
令沛打一开始便就觉得此事不简单,特意让白刃去查了最近往来军营的情况。
没想到,还真是有人故意为之。
令沛想了想,还是先进了宫,向圣上禀明此事。
只这一去,等再从宫里出来,已是第二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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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白薇昨夜睡得算不上安稳,待一早起床之后听说令沛还未回来,心中那点心思不免又多了几分。
因为不喜自然也就不用在意。
不过就算如此又如何?在令沛那里没有她的位置不是才算正常吗?
这般一想也就坦然了。
吃过早膳,依旧雷打不动地往玉晴园去了。
只是园中的仆从道,“老夫人昨儿个就去了大安寺,根本不在玉晴园,三少夫人不知道吗?”
根本没人知会她,她又如何知道呢?
晏白薇没说什么,默默从园子退了出来。
云夏本来还想抱怨几句,可想着她平日的教导,也只得闭了嘴。
等走到一半时,刚好迎面撞上回来的令沛。
晏白薇一惊,连忙福礼,“三爷?”
令沛见着是她,想着昨天的事情,脸上显出一阵愧疚之色,“昨日,军中突生变故,没有来得及去晏府,你那边一切可还好?”
晏白薇点点头,“一切都好,军中事情自然是紧要的,况且三爷昨日还备了那么厚的礼,母亲祖母甚是欢喜,三爷不用介怀的。”
令沛看着她一脸正经模样,不像是说假,想来昨日即使他没出现,晏府该是没有什么波折。
“如此便好,等过些日子空闲些,我再陪你回去,顺带致歉。”
“嗯。”晏白薇轻轻点头。
话说到这里,场面忽然静了下来。
令沛望着她来的方向,找着话道,“你是去给祖母请安去了?”
晏白薇再次点头。
抬头看向令沛,“三爷这般看着是才办完事回来?可是用过早膳了?若是还未,我让小厨房单独给你做些?”
令沛昨夜和大理寺忙了一宿,今早才从宫里出来,哪有时间用早膳?而且从昨天中午到今早他不过就喝了几杯水,这会儿胃中空空还真有些泛酸难受。
他点点头,“也好。”
于是两人并肩而行,顺着路回了玉京园。
因昨日罚跪的缘故,晏白薇今日膝盖还有些疼,走起路来难免慢了些,令沛见着只当她步子小,行得慢,便也适时地缓了缓步子。
一段不远不近的路足足走了一刻来钟。
等到了园子,晏白薇让令沛先进屋子,自己则匆匆去了小厨房。
没多会儿便就端了一碗青豆玉米粥和几碟小菜,一笼翡翠包进了正厅。
刚刚看着令沛这神色,算不得好,因此在备膳食时只选了些清淡的来。
将东西放下之后,才又一碟碟端到令沛跟前。
她小心地用手指的力量端着碗碟,尽量不碰到手掌心。
虽说昨日回来之后上了药,但今日碰着还是有些疼。
令沛见她这般,目光落在她手上,见着右手有些红肿,问起来,“你的手怎么了?”
第 7 章
晏白薇听见这话,连忙缩进袖子里,“刚刚弄粥时,不小心烫了下,已经拿凉水冲过了,不碍事。”
令沛看着她神色紧张,没说什么,端过面前的粥吃了起来。
原本空落的胃,这会儿填进绵密温热的浓粥,忽的松弛开来,一下舒服不少。
不觉间,那碗粥就已经见了底,他放下筷头,回头看过去,见着晏白薇正在整理他刚刚解下来的披风。
令沛瞧过去,纤瘦的腰肢盈盈一握。
认真说起来,晏白薇的容貌放眼整个京城都算是拔尖的,只是她一向素净,鲜少打扮,但饶是如此,细量之下也会被那灼灼之色惊艳。
只是,令沛总觉得她白皙的脸上一副与世无争的平静,少了一分灵动,多了一分这个年龄少有的持重,有些违和。
他顿了顿,才站起身来道,“我还有些军务——”
才刚起了个头儿,晏白薇便立即直起身子来,“三爷去忙就是了,这里我让人来收拾。”
令沛没说完的话被生生噎了回去。
他原本是想说,先去处理军务,待会儿一起用午膳。可眼下后半句倒是说不出来了。
他点点头,转身出了屋子。
刚进书房,便让青锋去叫了元伯过来。
元伯从外头匆匆而来,“爷,你唤我?”
令沛看着正屋的方向,“昨日少夫人何时回来的?回来可有什么异样?”
元伯想了想随即道,“约摸是申时过后回的,没觉着有什么异样啊。”
没有异样?
想着刚刚晏白薇的手,不像烫伤,倒像是被什么给外物造成的。
这些年他什么样的伤他未见过,晏白薇分明就是在哄自己。
可为何要骗自己呢?
他想了想,随即摇了摇头,罢了,既然别人不想说,他又何必刨根问底呢?
他埋下头来,一边拿起桌上的一桩卷宗,一边吩咐元伯道,“一会儿拿瓶上好的外伤药给少夫人送过去,对了,后日是益王的开府晏,你看着备些礼。”
元伯微微一愣,随即笑起来,“爷,你看看,如今你都成婚了,这种事情是不是该交给少夫人来打理?元伯我啊,也想抖个清闲不是?”
令沛停了下来。
往前的时候习惯让元伯来处理这些事情,倒是忘了他如今有夫人了。
元伯的意思他明白,男主外女主内,这种本该就是晏白薇来负责,若是仍旧让元伯来,只怕下面的人会多心。
他点点头,“那就去给少夫人说一声,让她来备礼,后日同我一起去益王府。”
“诶。”元伯笑着退了出去。
—
晏白薇这边望着令沛出了门,低头看了眼手掌。
轻轻往袖子里笼了笼,这才让云夏收拾了饭桌。
倒不是觉得令沛会如何,只不过是觉得不想被人说拿此事惹人同情。
转头正要去拿那食谱札记,就见着元伯进了屋子。
“少夫人。”陈书元恭敬行礼道。
“元伯,你怎么过来了?是有什么事情吗?”晏白薇放下东西走过来。
元伯将益王府的帖子递了过来,“可不就是嘛,后日啊便是益王的开府晏,爷让我过来告诉少夫人你一声,让你按着备份贺礼,到时啊一同赴宴。”
“赴宴?益王府?”
她是庶女,出门的机会鲜少,赴宴这样的事情更是少之又少,虽说乔映红也教过她规矩礼仪,晏老夫人教诲府中子弟时,她也听过,但如今要去益王的开府宴,多少还是有些忐忑。
而且,她也没想到令沛会让她跟着一起去。
只是如今既然叫了,意外、忐忑之余还多出了一份安慰。
想来令沛并没有说因为她是庶女替嫁过来的就如何她。
从元伯手里接过帖子,才又问道,“元伯,平日我甚少出门,倒是不知益王和三爷的关系——”
这官级不同,品阶不同,关系不同,送礼自然也是各有讲究。
元伯看着晏白薇,心领神会,“这益王啊虽说是当朝皇子,可和咱们爷是打小玩儿在一起的,这军中的功夫还是国公爷教导的呢,关系极为要好,少夫人也不用放着那金贵只图好看的,拣着紧好实用的就是了。”
晏白薇明白了,“多谢元伯相告。”
送走了元伯,便盘算起了贺礼的事情。
这是令沛交给自己的第一件差事,得办好。
往库房挑了半晌,最后选中了一套犀牛皮的护膝护腕,以及一方红洗玉石三桃笔洗。
犀牛皮护膝护腕虽不及那笔洗贵重,却是朋友之情,刚刚元伯说益王跟着国公爷学功夫,想来少不得舞刀弄剑,护膝当是平日用得着的。
而笔洗以三桃为寓,贺的是开府之情。
诗经曰:“不亏不崩,不震不腾。三寿作朋,如冈如陵。”
寓意以后万事都可顺利。
如此,这才命云夏好生装好,然后把单子拟了送去了书房。
元伯这会儿正立于侧,眼尖地瞟了一眼那单子,露出满意的神情来,“不曾想少夫人,做起事情来倒是妥帖,礼物选得极好。”
令沛似是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对着云夏道,“少夫人做主就是了。”
听了云夏带回来的这话,晏白薇微感意外。
不是说关系匪浅吗?看都不看一眼?
但转头一想,也对,正因为是关系匪浅这才不用在意送的是什么吧。而且元伯都说不错,那不然不会有岔子。
如此,这头桩差事算是办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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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到了开府晏这日。
晏白薇难得地往头上多缀了两支簪子,又簪了花,特意挑了件艳色的衣裳。往常在府上,低调些是不想惹眼,如今是去外面,多少还是要体面些。
一出门就遇上往这边来的令沛。
她迎上去,“三爷,早膳已经备好了。”
令沛打量了她一眼,眸色微动,随即往屋里去。
晏白薇转头跟了进去立即就忙着舀粥拿筷。
“这些小事让他们做就是了。”令沛道。
晏白薇将舀好的粥往他面前一推,“怕伺候不好爷,还是自己来放心些。”
说这话时,她语气平常,神色平静,像是说着一件早已习惯的事情,令沛瞧在眼里,没再说什么。
接过粥,示意她也坐下来一起用膳。
一顿饭吃得不疾不徐。
等用过早膳已是近巳时,晏白薇命人套好马车,装好贺礼这才张罗着往益王府去了。
到时,门口已经人来如织。
令沛先下车,伸出手来扶着晏白薇,她感激地看了一眼,“谢三爷。”
令沛握住手的瞬间只觉得手掌柔软,手心微凉,指腹和虎口间微有磨砺之感,像是经常握什么东西似的。
今日虽是有些日光,但毕竟已是隆冬,空气依旧寒冷。
待晏白薇下了马车来,他轻轻将人揽了揽,“下次出门,可以带个手炉。我瞧着阿鸳就时常抱着一个,回头你去库房寻个。”
晏白薇抿了抿嘴,“嗯,多谢三爷。”
两人往台阶上去,刚一进门就见着一位着草地绿帛叠织锦蟒袍的男子朝着这边过来。
未及跟前,就听见道,“元直,怎么才来?我正寻你呢。”
第 8 章
来人一看便绝气韵不凡。
说话间,人已经到了近前,看了一眼晏白薇,微微错愕了一下,随即笑将起来,“想来这位便是弟妹吧?”
令沛点了点头,“荆室晏白薇,”说罢又看向晏白薇,“这是益王,当朝三皇子。”
晏白薇看着他着一身蟒纹袍也猜到了些身份,连忙福礼道,“妾身见过益王。”
益王笑着摆手,“诶——弟妹不必如此见外,我啊,同元直一向交好,到了我府上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千万别拘着。”
晏白薇见皇子是头回,见这么没架子的皇子也是头回,轻轻点着头。
“对了,弟妹,我啊,同元直有些话说,我让人带你去后园?”益王继续道。
晏白薇看了一眼令沛,“好,麻烦了。”
益王见晏白薇说话细细柔柔的,还这般听话乖顺,不由朝着令沛若有深意地笑了笑,“弟妹随意些,我这园子哪里都可去得。”
晏白薇朝着二人蹲了一礼,这才和云夏跟着小侍女往后边园子去了。
她这边前脚一走,后头益王一把就搂过令沛的脖子,只是身量差点不免有些费力,“我就说你这么晚还不过来,原来是沉溺温柔乡啊?”
令沛看了他一眼,将他手扔到一边,往前去了,“别胡说,不过是早起处理了点军中事情。”
说到这里,益王脸色一转跟了上去,“下毒的人查到了?”
—
晏白薇这头被小侍女引着进了后园,“令少夫人,这里便是女眷们待的地方了,左边是千香园,最近正是梅花盛开的时候,尤其以那绿梅最为难得,夫人若是喜欢可过去赏赏看,右边是夫人姑娘们喝茶歇息的地方,园中种了不少芍药和牡丹,如今虽是冬日却也难得得开了些。”
晏白薇朝着那小侍女点点头,“多谢,我自己走走就是了。”
小侍女朝着晏白薇福过礼,这才退了下去。
沿着游廊往左边而去,果然就见着好大一片梅林。
红的、白的、粉的,以及独有的一片绿色,在一片红白之间格外耀眼。
正准备过去,就听见有人唤自己。
“这不是三弟妹吗?”
她转头,见令宜正往这边而来。
晏白薇低了低眉,点了点头,“二姑娘。”
令宜看了一眼园子里的绿梅,“都说这益王府的绿梅最是特别,三弟妹这是来赏梅来了?”
未等晏白薇接话,又道,“也对,像三弟妹这般庶女出身的想来也没多少出门的机会,这绿梅啊于你而言也算稀奇了。今日既是来了,不如就多看看,这可是从江南移植过来的,听说还是皇上特赏的呢。”
晏白薇哪里听不出话里的意思,这是说她见识少,身份低,朝着令宜道,“确实未曾见过,如今也算是见着了,就不叨扰二姑娘赏梅了。”
说罢就要走。
忽然园子那头又一道声音响起来,“这位就是令沛哥哥的夫人?”
晏白薇扭过头去,就见着一位姑娘立于廊头处。
浅粉蓝丝琵琶袖的印花海棠衣裳,外头配着一件白色堆绫机匠花锦短袄,下身是浅紫绒线绣方形小花绮挑线裙,披了一件月白色紫刺绣璇玑图锦披风。
精致的云鬓里点缀蓝白色绒花,上头是白玉簪子,耳上挂着织丝水钙铝榴石质玉玦。
细腰曼妙,模样虽说姣好,但终究是不如这身打扮惹眼。
因着这一声,园子里其他赏梅的也都看将了过来。
撇去那传言不说,单从家世、相貌、才学和功勋来讲,令沛绝对是世家贵女们个个相争的对象。
只是因着那一处短处这才让各家女眷望而兴叹了。
这会儿听说令沛夫人在这里,自然是都想看看是何等模样。
女人嘛,就喜欢干些吃不到葡萄也要说说葡萄酸的戏码。
只是这么一来,晏白薇倒是不好走了。
令宜看了一眼晏白薇身后 ,朝着后头刚刚唤她的人热情地招呼着道,“游妹妹,早听说你也来了,还正说去寻你呢。”
游宁娟朝着令宜道,“这不都来赏梅来了吗,倒是宜姐姐怎么这个时辰才来?”
令宜哂笑道,“早上多睡了会儿,不曾想就来得迟了些。”
游宁娟一听,随即笑着打趣道,“都说宜姐姐嫁了个好夫君,如今看啊,果真般,真真是羡煞了旁人。”
令宜眉头舒展开来,嘴角更是止不住地上扬。
两人说笑间,周围人已经聚拢了过来,朝着晏白薇就是一番举头论足。
“这就是令三公子的夫人?模样倒还行,只是瞧着这打扮,果真是庶女出身,浑身上下就没什么值钱的。”
“可不是怎的,我就说这不是正经的嫡出终究是不一样。”
声音不大,却像长了脚般都入了晏白薇的耳朵。
恰在此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阵惊叫之声,“哎呀,郡主,真就找不见了,刚刚您换下的外衫,我确实是放在这里的呀,怎么这会儿功夫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众人听见这咋呼生,纷纷都往一旁看去。
晏白薇身后不远处,一个着鹅黄色侍俾模样的女子正一脸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晏白薇也顺着众人看过去,正好与那侍俾的目光交汇在一处。
忽的,那侍俾朝着晏白薇道,“刚刚我好像就是瞧着这位姑娘站在我放衣衫处的,莫不是?”
后头的话没说完,但大家的目光一转,带着或是诧异或是鄙夷的目光往晏白薇身上瞅。
方才那侍俾明显是在找东西,而刚刚那话的意思分明是在怀疑是晏白薇拿了东西。
晏白薇一愣,正要解释,却见着刚刚被那侍俾唤为郡主的女子从一旁走了过来。
且不说那一身精致的衣衫,华丽的妆面,单就是那通体的贵气也是在场之人难及的。
众人中,有人率先开口道,“见过临安郡主。”
随着这一声,其他人也纷纷请安,“给临安郡主请安。”
女子轻轻看了众人一眼,“都起来吧,今日是益王的开府宴,也不用这般拘束。”
说起这临安郡主,其实也并非哪位王爷家的。可虽是如此,但这临安郡主的出身却也不比那些个王孙贵胄逊色。
父亲是豫国公贺兰卿,贺兰家往上三代皆握着朝廷兵马大权,母亲更是当阳侯独女,这当阳侯曾为当朝太傅,学识极为深厚。但要说最显贵的还是要数其乃是当朝太后的义女。
太后膝下无女,对其极为宠爱。
今年年中的时候更是由皇上亲自赐婚,嫁与了皇后的亲弟弟,房家最小的幺子,房越。
这般出身,除了皇家,京中再难找出能与其相左右之人。
因着这般,提起京城第一国公府的贺兰家,除了贺兰卿,更多人首先想到的怕就是这位临安郡主贺兰飞雪了。
这样的人丢了东西,那侍俾又是那般着急模样,怕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贺兰飞雪皱了皱眉头,看向晏白薇,眼神里露出一丝轻蔑,“你刚刚在这儿?”
晏白薇点点头,“刚刚确实在这儿,不过,我并未拿任何东西。”
令宜听见这话,连忙道,“临安郡主,这是我家三弟妹,虽说是刚进府,但好歹也是侯府出来的,想来也不会平白地就去拿别人的东西,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侯府?侯府又算得了什么?
贺兰飞雪眼神从令宜身上轻轻瞟过,很是不屑,待落到晏白薇身上之时,轻蔑之色更甚,“原来你就是那位替嫁的庶女?”
第 9 章
晏白薇替嫁的事情,京城之人多有闲聊,但毕竟是皇上赐的婚,谁都不好捅破那层窗户纸,可到了贺兰飞雪这里,就这样轻轻给捅破了来。
确实有些难堪。
这群人中,当初有多少是对令沛起过心思的?可偏偏谁都不想嫁,可如今,听着令沛娶了妻,这心里又有些酸溜溜的。
现下看着当事人得了这样的为难心中自然觉得舒畅。
不过晏白薇既没有太局促也没有太生气。
只捏着手里的绢帕,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地回道,“嗯。”
贺兰飞雪倒是像找着了为何她偏偏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般,“我就说这庶出的终究是庶出的,就算是攀上了高枝儿又如何,麻雀还是麻雀。”
别的也就罢了,现下她顶着令家三少夫人的名头被人说拿了东西,自己受委屈事小,丢了令家的名声,无论如何也担不起这样的罪名。
“临安郡主,我刚刚真的只是打这里过,确实没有拿你的东西,我身边的婢女可以为证的。”
“你的婢女自然是为着你的,而且刚刚明明就你在这里出现过,你也是离得最近的,郡主的那块玉佩就是套在衣衫之上的,你敢说你没看见?”
晏白薇看了一眼那婢女,坚定地摇摇头,“我没看见,而且就是瞧见了,也不会去拿。”
那侍俾还要再说,贺兰飞雪冷哼一声,“嘴倒是挺硬,原想着就算是贡品也没什么,不过一块玉佩而已。即使不看令家的面子,但看在益王的面上也不想过多追究扰了今日雅兴,如今看着你这般模样倒是觉得还真要找回来了。我倒是忘了,你们这种庶出的,向来是喜欢惦记别人碗里的东西。”
说罢就对着刚刚那侍俾道,“紫衣,去请益王过来。”
话音刚落,就听着有人朝着这边道,“哟,是谁在叫我呢?”
益王摆着步子正和几人往这边来。
刚刚这边一出事,就有人去禀告,说是后园郡主和一位夫人起了争执,当时房越、令沛和益王三人正好在一处,听见这话便跟着一起来了。
那为首一位玄褐色衣衫的男子正是房越。
看了一眼贺兰飞雪,低声道,“这又是作甚?”
晏白薇看过去,见着令沛居然也紧随其后。
她眨眨眼,望向令沛,“三爷。”
贺兰飞雪一副趾高气扬,得理不饶人的姿态,“她偷了我的玉佩,太后赏的,西域红髓玉,你见过的。”
简单的几句话就把事情解释了一遍。
听见这话,令沛立刻看向晏白薇,神色多有疑惑。
晏白薇带着笃定的语气连忙否认,“我没拿。”
令沛收回目光往前走了几步,“临安郡主,说是荆室拿了,可有证据?你知道的,我令家家风清廉,如今诸多贵客在此,若没有证据这于荆室来说可是毁名声的。但若是真拿了,我令沛自当是要给郡主你一个交代。”
“但若是真拿了——”
晏白薇听见这话脑子嗡的一声,令沛这是在怀疑自己吗?
证据,确实没有。
贺兰飞雪不耐烦地道,“叫人来不就是为了查证吗?”
房越脸色越发地沉了下去,“一件小事,何必如此,回头我再寻个更好的送你不就是了?”
贺兰飞雪眉头一皱,不高兴了,“我稀罕这一块玉?要多少玉我贺兰飞雪没有的?我就是瞧不惯这些个庶出的德行,若是不查查,不知道的还说我以郡主身份压人呢?怎么,我朝律法不让丢了东西的人找是吗?”
说到庶出的,她不由加重了语气。
房越见她搬出律法,一时不好接话。
贺兰飞雪顿了顿,盯着他道,“怎么,说不出话来了?还是说这外头的庶女你也要护一护?”
“你胡说些什么?”房越看了一眼令沛,“元直,她这是心里有气,你别介意。”
令沛脸色微微一沉,拉住人道,“季同,我明白你的是意思,不过你家郡主说得对,是该查查,只是今日好歹是景昱的开府晏,我的意思是过了今日再查也不迟,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晏白薇听见令沛这般斩钉截铁地要查,心头更是凉了半截,说到底,还是因为她们晏家骗人在先,如今别人又如何信你?
她低了低头,立在一旁心思早就飘远了。
查查也好,查清楚了她也就释然了。
贺兰飞雪这会儿哪里还有心思查玉佩的去向?刚刚确实是她失言了,但刚刚房越那态度与在府上护着他那庶出表妹一模一样。
他是厌烦自己。
她将手一摆,“随便吧,谁稀罕谁稀罕去,谁爱查谁查去!”
说罢,转身就出了人群。
房越对着贺兰飞雪离去的方向,下颚线都崩直了,“永远都是这般脾气,好像谁都欠了她似的。”
眼见着场面越发难堪起来,益王打着圆场道,“好了好了,此事误会而已,大家都散了吧,前头宴席也快好,大家不如慢慢往前面去。”
然后又转头看向房越,“要说啊,你刚刚语气也冲了些,转头我挑些好的红髓玉送去你府上。”
房越两眼一番,“她刚刚那话是该那样说的?”
令沛看了一眼一直低头的晏白薇,“此事,你不要放心上。”
益王回头看了一眼晏白薇也跟着宽慰道,“对对对,弟妹别放心上,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晏白薇扯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来,“嗯,我去看看那边的牡丹。”
说罢朝着几人福了一礼,赶紧退了去。
看着人走远了,益王对着令沛道,“你也不会说点好听的,看看把人委屈的。”
令沛收回看向晏白薇的目光,“就你话多。”
房越跟着道,“对,就你话多。”
然后和令沛一道往前院去了。
益王一脸的无奈,这是怪我了?干我什么事儿?
隔着梅林另一侧,一道颀长的人影悠然立于栏杆上,“你说,玉佩是不是令沛家那位拿的?”
一旁一个头发半白的人道,“殿下,奴才觉得倒是不像。”
男子笑笑,“咱们这位郡主啊脾气是愈发大了,倒也是件好事。走吧,给皇兄贺喜去吧。”
-
晏白薇从千香园出来之后,哪还有什么心思赏花。
随意寻了处凳子坐了下来。
刚刚令沛的态度她自然是有些委屈的,出身不是她能决定的,可若是拿出身就断定一个人的品行是不是太武断了些?
除此之外,她更担心的是若自己给令沛一个偷拿东西的形象,他会如何想?她在令家又该如何自处?
原想着在令家循规蹈矩做好本分就是,结果出了这样的事情。
早知道她就寻个人多的地儿焊死坐那儿就成了。
她叹了口气,心里乱糟糟的。
好不容易熬到宴会结束,这才跟着令沛上了马车回令府去。
见着令沛一脸的神肃,晏白薇也不敢多话。
两人一路无言。
待到了令府,晏白薇赶紧吩咐人去准备沐浴的汤水,然后又去拿了换洗的衣裳过来。
“三爷,你身上沾了酒气,怕是熏着也是难受,先去洗洗吧。”
令沛看着她似是平常模样,心里说不上什么情绪,见着晏白薇拿着衣裳要往水房去,将人叫住。
“你等下。”
晏白薇顿住脚步,转身看向令沛,“三爷有何吩咐?”
不知怎的,望着晏白薇毫无波澜的脸,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觉得心里也堵得慌。
令沛往前走了几步,拿过她手上衣服,“我自己去吧。”
晏白薇将衣裳递了过来,“三爷有何吩咐唤我就是,我就在外头。”
按理说,晏白薇这般乖巧又懂事,实是算得上贤惠,作为夫君,令沛该是欣喜的。
可如今,他心里总是觉得缺少了什么。明明是她要拿衣服去水房的,现在他自己要拿她也并不气恼,反而是自己,觉得有些恼意。
令沛将衣裳一揽,转头往水房去,出门遇上往里行的青锋,将将撞上。
“走路是没眼睛别到后脑勺上去了?”
青锋一愣,“这只顾看路了没瞧见爷你,没有哪里伤到吧?”说着就上前查探。
往常的时候也不见如此金贵啊?今儿是怎么了?
令沛将他推开,“算了,什么事?”
“国公爷让你去一趟玉绥园。”
令沛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晏白薇,“现在吗?”
“嗯,说是有要紧的事情。”
晏白薇赶紧上前,“三爷,衣服给我就是了。”
令沛望了望她,又看了一眼手里的衣衫,迟疑了一瞬这才将衣裳递给她。
这倒是跑得甚快。
他撇撇眼,跟着青锋大步就出了园子。
晏白薇怔怔地看着人出了视线之外,这才吐了口气,转身回了屋。
—
另一头,贺兰飞雪早早回了房府,一进门险些被门槛绊着,她生气地对着紫衣道,“修得这什子高,是闲得非要抬那一下腿吗?”
这门槛不是自嫁过来就有的吗?
紫衣心道。
不过见着贺兰飞雪的愠色还是连忙道,“是是是,我这就叫人将这门槛拆了。”
贺兰飞雪往软榻上一靠,“拆了门槛,你觉得这屋子还能看得过眼?”
紫衣:“……”
“那让人锯一半?”
贺兰飞雪看向紫衣,“罢了罢了,你出去吧,我自静会儿。”
可紫衣哪能出去,点着头往厨房去了,想着给贺兰飞雪熬些静气平心的甜汤过来。
打廊庑往厨房去,碰上正从廊庑那头过来的绿蝉,“绿蝉姐姐,你不是染了风寒吗?怎么还在外头吹风?”
绿蝉指了指手里的陶锅,“好得也是差不多了,躺了这些日子,也是躺得乏了,若不是郡主执意让我再休息几日,我早都到跟前伺候去了。这不,去厨房拿些东西过来,顺便松松筋骨。”
说罢打量了紫衣一眼,“瞧着你这般是怎么了?郡主又生气了?”
紫衣点点头,“可不是吗?说来也是晦气,今儿个去益王府,太后赏的那块如意平安红髓玉佩给人偷了,郡主想要查却被姑爷给拦住了,这不为着这事儿在屋里别扭呢吗?”
绿蝉一听,略略有些惊讶,“如意平安红髓玉?”
“对呀,郡主平日里最是喜欢了。”
绿蝉脸上神色忽变,“那块玉不好端端地在屋子里吗?”
第 10 章
紫衣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啊?”
绿蝉这才解释道,“倒是我给疏忽了,那块玉佩昨儿个郡主不是沾了墨渍上去?你同郡主去看太后时,我让人取下来清洗,忘记给郡主戴回去了。”
“今日你给郡主更衣也没发现吗?”
紫衣摇头,“今日郡主起得就迟,我哪里去细看了?这玉一直随郡主带着,昨儿又是下面小丫鬟备的衣裳,我便以为是一直在身上的,如此倒是冤枉了那位令少夫人了。”
“令少夫人?”
紫衣这才把事情说给绿蝉。
绿蝉无奈地摇头,“咱们郡主啊就是收不住这脾气,偏偏姑爷又是个吃不了硬茬的,如今怕是郡主自己又要跟自己过不去了。我过去看看去。”
紫衣有些自责地道,“都怪我,若是我仔细些,一早发现玉佩根本就没带出去,哪里会有今日的事情?姑爷也定不会和郡主吵架了。”
绿蝉拍拍她的肩,“好了,也不能全怪你,这些天我的那份差事也落在你身上,你也实在分身乏术,你等会再让厨房备些参汤,转头等姑爷回来送过去,就说是郡主让人送的,再把玉佩的事情好生说说。”
紫衣忙点着头,“还是绿蝉姐姐想得周到。”
绿蝉回房放了陶罐,又换了身干净衣裳,蒙了面罩这才往正春园来。
一进门就看见贺兰飞雪靠着软榻,面前放着一只老虎玉雕,不知在说些什么。
绿蝉进了门来,福礼道,“郡主这是又在生哪门子气呢?”
贺兰飞雪见着是绿蝉,关心地道,“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休息去吗?”
绿蝉笑了笑,“这不是听着说郡主你回来了吗?而且我这病也好得差不多了,若不是郡主你非要我多歇息几日,我早就想过来伺候你来了。”
贺兰飞雪撅了撅嘴,“怎么,让你休息还是我的不是了?”
“自然不是,不过,郡主,刚刚听紫衣说了益王府的事情,那块如意平安红髓玉佩是收拾房间的仆从昨个儿不小心染了墨汁,我让人拿下来清洗忘记给您戴回去了。今日紫衣给你更衣的时候估计也没细看,这才误以为是丢了。”
说着便从一旁的柜子里将那块玉佩拿了出来。
完完整整,真真切切,确实没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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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名称: 替嫁
本书作者: 春伤